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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时,作家余华曾到校做讲座。虽说主题是文学,但出于兴趣所在,有大量时间在谈
音乐。我记得谈到柴可夫斯基的时候他说过这么一段话,大意是,老柴是一位伟大的作曲
家,很多人跟本没理解他的音乐,拿“煽情”两个字就把人家给整个否定了!
对这话印象深刻,是因为当时我本人就是受了这样的影响,言不敢称老柴的人。其实
,要说《天鹅湖》这样的东西“煽情”,我大概能体会一些原由,但谁能否认老柴的东西
好听、动人?大概把“煽情”说成一个贬义词,暗含着这样的逻辑:好听=流行=谁都喜欢
=不深刻=通俗=媚俗=俗。这里面往往还暗含着两层原因,一是担心自己被认为没性格、没
品味,所以即使喜欢也不愿承认,二是,自己对音乐其实根本不知深浅。
简单的否定存在于我们艺术生活的各个方面。人们这样做,更多的已经是出于习惯而
不是判断。被指责最多的是最流行的美国文化。如今全球人似乎都在和美国的文化较劲,
美国文化是商业的,浅薄、花哨、恶俗是它的特点。十几岁的中学生们想表现得深刻,都
会拈出美国电影来义愤填膺:美国文化,不就好莱坞加麦当劳么?垃圾啊!整的好象美国
欠了全世界每人800吊钱。
这话有没有道理?有。美国的东西确实有些像全球风行的巨无霸汉堡,走到哪儿,味
道都不会改变。美国东西太直率、太明了,任何人看了,听了,对它要表达的意思几乎都
能够明白无误地了解。它力图避免产生理解上的差别。美国也有现代派,可它玩不出欧洲
现代派的那种微妙和晦暗,100个人看了卡夫卡或者普鲁斯特,他们可以得出100个不同甚
至相反的结论,可100个人读了垮掉的一代,不管接受与否,直接得到的感受是一致的。无
差别意味着,过多的解释是无须和无效的,这样的货色必然浅薄。庞德也算现代诗人,他
的意象诗歌,来源不过是西方的神秘主义加点东方的禅意。他玩不了《荒原》,人家艾略
特在里边用了七八种语言,十几种神话,无数个出典,一般的高学历都不一定能把它对付
读全,更不要说解释的困难了——就这还是因为庞德给删了一大段,否则更不得了。
总挂在爱乐人嘴边的是勋伯格、巴托克、斯特拉文斯基(谈到作为音乐家的他,没人
把他当正宗美国人)、肖斯塔科维奇这样的名字,他们是永远开掘不尽的宝藏,每一个演
奏家和团体,都会有他们的理解,有时候这种理解甚至差别巨大——这就是“深刻”的标
志。而美国有什么?格什温的蓝调杂烩,科普兰的西部风情,伯恩斯坦的街区骚动……谁
来解释这些作品,奏出来的格调都是一样的。
问题在于,谁又能论证,简单纯明的东西一定不是好东西呢?
手里有张汇集了巴伯《慢板弦乐》、艾夫斯《第三交响乐》、科普兰《寂静的城市》
、考埃尔《赞美歌和赋格曲调》、克雷斯顿《谣言》等美国几部杰出的管弦乐作品的唱片
,演奏者是马里纳爵士和他的圣马丁乐团,这一直是我最钟爱的收藏之一。第一眼看到它
,封套上那张美国南方黑人收割麦田的画面就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它恰如其分地点出了
这张唱片给人的感觉:朴实无华、洋溢着单纯的热情,与最直接的生活气息相通。相对来
说,这种“小”作品的合集比完整的大作品更让人感到亲切和诚实,就好象短篇小说更考
验作家的叙事能力、语言功底和对艺术气质的把握。
巴伯著名的《慢板弦乐》无疑是整张唱片的最亮点,套用流行音乐的话,可以说是这
张唱片的所谓“主打”,因而也最能代表我们通过这张CD所看到的美国风格。几十支琴弓
擦动琴弦,长时间在沉静与忧伤的缓慢中行进,在空气中编织一张细密的网,光线就从网
隙中点点泄露。你能感到旋律的质量是如此纯净、速度慢得如此均衡(恐怕谱子上,你连
1/4拍的音符都很难找到)。音乐的叙述如同循着光线徐徐上升的烟雾,既是弥散着的,但
颗粒之间又保持着相互的引力。简单的方向感,以及无所不在的压力。
我想在“压力”这个概念上作一点更细致的描述。巴伯用弓和弦带来的压力是向上扩
散的,它始终伴随着升腾的动势,它的紧张感产生于作曲家把尘世向空中抬升。它不同于
俄罗斯作品中的压力。在肖斯塔科维奇的弦乐作品里,我们得到的是自上而下的压迫,那
是从高山上对大地的俯视甚至是逼视,所有的力是由地面承载的,并且越是巨大的力量,
越是将生活塑造成坚硬的块垒,大地甚至因此而凹陷。
所以很明显,在一段旋律中,对压力的解决方式也决然不同:俄国式的压力只有沉潜
到底,在低沉中反弹,既而落回到地面,它无法脱离最宽广的土地;巴伯所展示的解决则
是不断向上爬升,爬升,直到终于冲破重力的束缚,在短暂的一瞬间以无比的穿透力刺向
高空,然后在缓缓降临回来,充满了理想和自由的气息。
即使“慢板弦乐”的气质是忧郁凝重的,这种忧郁在对比之下也显得隐秘飘逸——你
在其中找不出类似俄国式的苦难感。俄国式的苦难认定,人的生活和可以信仰的东西是截
然分开的,人不能脱离大地,他只有凝视土地,才能获得解脱。而美国音乐总显得性格天
真和格调明朗:他们相信现实的生活是向上的,接近着理想和神明。他们要把在尘世的生
活说成是美好(动人的悲伤也是一种美好)和充满人性的,信仰虽然高高在上,但并不是
非要苦修、内省才能实现。所以我们听到“美国人在巴黎”的轻松与调侃,“蓝色狂想曲
”的兴高采烈,“西区故事”无拘无束的情感张扬……这些美国人,生活于他们来说,就
是那么清晰可感。
美国人对尘世生活的现实关注,让他们缺少一种“思想的重负”,因而我们看到了它
轻的一面,它总是直接和明亮的。巴伯对压力的解决方式,让人联想到美国电影的结局方
式——那总是洋溢着对生活的热切期盼,一切都会在自由自在中达到完美,人会带着对生
活的感悟与天使同行。难道这样的天真不是一种美好?是否仅仅因为单纯就应该鄙夷?
我想答案一定是否定的,思想的轻盈同样表达了对人世生活的认定,这并不就是思想
的浅薄。况且我们都知道,有时候,看似浅薄的轻盈其实并不比虚假的沉重更有害。而往
往过于简单地否定和轻视,才真正令我们在探索人类精神道路上的裹足不前。
注:该文转载于本人收藏夹,至于当时从哪里收录,已经忘记: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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