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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机论坛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实物，可以随时试听耳机。爱听音乐的人，休息得当之后，每每花几块钱，买两张D盘或一只炒的正热的KSC35，靠柜外站着，慢慢地听着自己的音乐；倘肯多花一点，便可以买一些店里的中档耳机，或者正版，做闲杂时候的调剂了，如果能出到更多，那就能买到一台土炮耳放，但这里的顾客，多是混发帖数的菜鸟，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衬衫的白领，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来HD600和8PR，慢慢地坐着欣赏。
我从前年起，便在JD的耳机论坛里当伙计，斑竹说，样子太傻，技术也差，怕侍候不了大虾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菜鸟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骂骂咧咧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耳机从柜台里拿出，看过牌子和标记，又亲自把插头插好试完，然后才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掉包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斑竹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报价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斑竹是一副凶脸孔，大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听耳机用随身听不用二房而穿着冒牌衬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面孔上时常有些伤痕，脏兮兮的AKG140头带上满是补丁。穿的虽然是衬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中英夹杂，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小饭馆门口对联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上站，所有试耳机和买器材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拿四张盘，要一对LT的单运放。”便排出几张钞票。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卖给人家的洋垃圾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卖给李哓梦耳塞，200多块。”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卖垃圾不能算垃……垃圾！……爱乐人的事，能算JS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Jesus died for sb's sins but not mine”，什么“I'll fall in my way”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写过一些器材评论的文章，但终于没有出名，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技术不赖，便在交易的时候替人家淘点洋垃圾，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拍砖。坐不到几天，便连大虾带斑竹，一齐大骂。如是几次，叫他淘洋垃圾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倒卖的事。但他在我们站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听过了自己的破AKG，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水平很好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一篇文章也出不了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英文德语，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少年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听过SONY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既然听过，……我便考你一考。SONY的经典耳塞，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自己买器材或者赚稿费的时候，一定会用。”我暗想我和斑竹大虾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斑竹也从不将这些垃圾耳塞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出身在80年代初期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被烙铁烫伤的两个指头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森海塞耳的OVIATION系列都有哪些，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头抹开柜台上的灰尘，想在柜上写型号，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划得已经很厉害的打口碟，一人一张。孩子拿到CD，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包。孔乙己着了慌，伸开手臂将背包搂住，弯腰下去说道：“I'm too tired to eat,too lazy to die!”直起身又看一看袋里余下的CD，自己摇头说：“nothing is real,but pain now.”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正在换运放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拍砖。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骂到XX大虾家里去了。他家的帖子，骂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悔罪书，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大衣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人上站，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一张D盘。”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运动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膝头上横着他那只破AKG。见了我，又说道：“拿一张D盘。”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盘一定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拍砖了吧！”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拍，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找出D盘来，拿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试完了盘，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新年，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到第二年卡拉扬的忌日，又说“孔乙己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新年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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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2 15: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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