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入门(3):博览与精读[转贴]
读乐和读书有相通之处。读书,要博览与精读相结合。读乐,也是这样。有些个人体验也许可供参考。博览泛读,可以开拓眼界,有比较,可以形成对不同风格的概念和乐史的概念,等等;这一点我们且留待以后再谈。精读一事我认为尤其重要。曾见有的朋友虽有爱乐之心,却总是浮光掠影地把好音乐当耳边风。一边看书、写文章(乃至吃饭聊天),一边放唱片。我认为,把音乐变成日常生活的伴奏、配乐,在有些情况下未尝不可。有人主张在阅读文学作品时可配以适合的音乐。比方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这部同音乐关系很深的小说,最适合阅读那气氛的,据说是德彪西的音乐。做家务之际放一些轻而不俗的音乐(如苏佩或莱哈之作)也不算辱没了它们。但如收音机里响起了《蝙幅序曲》这样的才气横溢的作品,你就应该暂时放下别的,好好享受一下那音乐了。总之,假如有心深人乐境,求其真趣,就必须摒除杂念、干扰,专心一意地倾听。对于一些最重要的典范之作,更非多读、精读不可。读乐不同于读书之处在于音乐是流动不息的,是在流动中展进、完成的。我们读书可以掩卷思索,或回到头上去,或跳到后面去。读乐自然也可以从头再来一遍,但你最好每听一遍就听全它,力求追随那乐流,走一个完整的历程。
乐艺之妙正在于它如源头活水,在时间的流动中展开。你听一首乐曲,首先自然要跟踪主题,辨明曲式等等,从那一大片音响的乱麻中理出个头绪来。但你倘若迟迟感受不出那音乐中的动力,那音乐对于你仍然是死的,冷的。等到你在反复倾听中感受到乐流不但自在地流,而且有一股力卷着你,心不由己地向前,这说明那作品是有力量的,那演奏是有生气的,而你也已进人了乐中之境了。
卢那察尔斯基在其《艺术论》中也说到听乐,读了觉得深获我心。他形容听赏熟悉的音乐时有如活水在沟渠中畅流无碍,也是这意思。
诗人徐志摩既爱乐又懂得如何赏乐。他在大学讲坛上教授的是文学,却常常劝学生上兰心戏院去听工部局交响乐队的演奏。他告诉大家:“要学会综合地听。”我想他也是说要注意从总体上去感受一部作品。
如何在综观全局中又注视细节,这个问题也需要留意。有的朋友不大耐烦熟读,更不注意精读。当然我们是业余乐迷。熟读,并不是要像演奏家那样为了背奏。而是说对于你最心爱的作品要熟悉得听了上文便知下文,作好了迎接它的心理准备,这样才可能出现卢那察尔斯基说的那种水到渠成的境界。
至于精读,我们也没条件向专业乐人看齐。但走马看花地听,把作曲家呕心沥血谱成的作品平平淡淡地听过,也就得不到更大的享受。
回顾自己对一部作品的听赏过程,我觉得,往往是其中的有些细节首先打动了自己。是那些最有特色或最能唤起共鸣的部分推动自己听下去。这就像是一首好诗中的警句起的作用。记得当年初识《天方夜谭组曲》,有一处,一下子把我抓住了。是《辛巴德航海》那一章里,由黑管、小提琴泛音加上低音弦乐拨奏的一段。波浪滔天的喧闹场面过去之后,忽然换了这个镜头,清新之极!我顿时想到故事中的辛巴德在大船停泊后划着小船上岛的画面。那拨奏的效果简直像拨在自己的神经上似的!从此便喜欢这部作品了。后来虽然终于听出此类音乐不免肤浅,这个细节的形象始终保存在记忆之中。
此类例子举不胜举,你也可以举出许多你宠爱的警句吧?我们在欣赏中大可利用它们的魅力,加深读全曲的兴趣,可谓“引人入胜”。但要记住的是,细节只有在上下文的连接、对照、展开中才显得更美、更有说服力,我们不该只留心细节而疏忽了通篇文章,不能只顾寻章摘句。从前听到过一张老唱片叫《柴科夫斯基拔萃》,把他的一些最出名的主题申在一起,好让人一口气听个痛快。据说现在还有《读者文摘》式的“贝多芬精华”,用意是让忙人(也许是懒汉)突击欣赏贝多芬的九大交响乐。料想你不会对此有多大兴趣,正像你不会去读简化的文学名著吧?
并非所有精彩细节都是一听就打动你。尤其那些躲藏在内声部、低音声部的乐句。也有些细节属于和声效果、配器色彩、演奏技巧等等。举个例:《自新大陆交响曲》广板乐章一开头那一组和弦,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假如你只当它是为英国管主题作辅垫或起个“静场”作用,闹闹读过,那就太可惜了!
复杂的交响音乐固然有听之不尽的美妙细节,听貌似简单的独奏、重奏乐曲,又何尝可掉以轻心。不像李斯特刻意把钢琴变成管弦乐队,肖邦则是把它更钢琴化了,他为钢琴而吟的“音诗”中充满了魅力非凡的细节。例如有些华彩性经过句,像幽兰香气似地不可捉摸。有人讲,像这种地方奏得太轮廓分明反而有伤其美,正是要“惊鸿一瞥”似的才更诱人。
乐中细节之美有的又和演奏家的独特处理分不开。埃尔曼拉《梦幻》,重复第一段时用弱奏(像是琴弓很靠近指板),力度与音色的变换极能传情,一种追怀伤逝之情。虽然是多少年前的粗纹快转唱片,那音响至今在我心里“高保真”!
忍不住再添个例子:埃尔曼在此曲第一句后半句处理上的抑扬起伏,似乎特别动了感情。听了觉得那琴弓就在自己心上擦过了!(可见,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对女主人公看歌剧的那一段描写是何等地写实!)
老托尔斯泰说过艺术的微妙有时在分寸毫厘之间。帕斯捷那克说,人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几小时而是活几个瞬间。这些话也可以启示我们读乐,在通解全篇之中切莫放松对精彩细节的注视。既要努力感受那流动着的整体中的力,也要捕捉那些个无比美妙的“音乐的瞬间”。绵绵不绝的乐流主要以其逻辑力量吸引、说服我们,其中更能引发我们与之共振的又常常是这些稍纵即逝的瞬间。
说这些是期望你细嚼慢咽,把通读和细玩统一起来。可惜,“爱美者”(amteur)的身份限制了我们去多抠音乐的“语法修辞”——不过如能涉猎一些也大有益。至少得学点普通乐理,最好是粗知总谱读法。——但又有一说,肖伯纳嘲笑过只抠“语法修辞”的枯燥无味的赏析法,说就像谈《哈姆雷特》只从词义、语法上去解剖一样令人索然。
还要提醒一声,无目的、无动于衷地反复放一张唱片,最容易倒胃口。严肃音乐之所以为严肃,正因其可赏而不可亵。这里面还有个保鲜防蔫的问题。门德尔松的那部或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是.一个好例子。此曲神采飞扬,洋溢着青春气息,中人欲醉!然而,《小提琴史话》作者慨叹:让我重生一次,再尝一遍初听的新鲜,那有多好!布鲁诺·瓦尔特说了同样的话:“为了使我像第一次听某部杰作时那样再听一次那部作品,我宁可付出一切!”弦外之音还要注解吗!所以当人们听吴祖强谈他们评委们在一次国际比赛中,一晚上连听此曲九遍时,不难想象那滋味了!
演奏家常恐破坏自己的新鲜感,我们听众也要珍惜听乐的新鲜感,不要滥用唱片的可重复性。伟大深刻之作如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的最好作品,需要也经得起反复听。前提是要精神高度集中,诚心地探求。乐史上有一件事很有意思;彪洛一心弘扬“第九”,竟在某次音乐会上连奏了两遍。魏国加特纳对此不以为然,因为,听“第九”要付出多少精神代价!
即使你已经对一部作品熟稔得像个老朋友了屈是大可以从新的不同角度来听而获得新感受的,那便像苏东坡咏庐山的“横看成岭侧成峰”了。“凝固的音乐”——建筑艺术需要从不同侧面欣赏。“流动的建筑”更需要这样。
门德尔松有一曲《芬格尔山洞》,从前初听便一见倾心,几十年来听得烂熟于胸。仍然兴味不减,它是一朵不会蔫的花!早先我把它当作一幅气韵生动的“山水画”观赏,只觉得其中不少形象细节同自己的想象不谋而合;后来从它的乐想是如何生动自然地展开这一角度听,从中获得了新的。也是纯乐性的满足;然后再进一步从这二者的综合上去欣赏,从中体会标题乐与纯音乐二者的长短得失,也感受到门德尔松驾驭二者综合二者的乐艺之高明,达到既发挥了造型效果,又不失其音乐固有的形式美。而这种种就靠反复精读,同时也因为自己在生活中对海气山岚有了观察与体验,对音乐的形式美也不像过去的无知。
至于像“贝九”这样的作品,可说是像《红楼梦》那样永远耐读。只要诚心读,必然开卷有得,让你有“新思维”、新感慨。但我又极其珍爱当年头一回接触它时的那个印象,那是托斯卡尼尼指挥的录音广播。那真是一种令人战栗的震动!我极愿更多地反复精读它。但我决不轻易就听,纵然不必像古人焚香端正而听七弦琴,也要找个没有杂务、俗客干扰的时候,摒除杂念,从容地听,期待着能够听出以前还没有听出味儿的地方,使自己的感受再深化一些。而每次一个小时的倾听,也真像一次不寻常的人生经历。那也并不限于个人的,而是可以引你对历史、社会作一番沉思的。
读乐之乐乐无穷!然而那乐是要用熟读、精读的辛苦去换来的,但当你在倾听中达到“为乐所有”(朱自清语)的忘我之境的时候,你的时间、辛苦并没有白费! 这种好文发了几年了,我居然还能占沙发,都研究器材去了? :handshake 呵呵 辛丰年老先生的文章吧 好文共欣赏
页:
[1]